這篇文章想要用我自己在監所工作的經驗,講述我感受到的替代性創傷與替代性復原,因此會從我自己的角色轉換開始講起。
角色的轉換
這幾年,我覺得整理起來很像有四個階段,或者說四個角色在來回發生,分別是跳進兔子洞的愛麗絲、剛拿到布袋的乞丐王子、推著石頭的薛西佛斯和帶著石頭與鍋子的旅人。
跳進兔子洞的愛麗絲
第一年進到監所的我,對使用戲劇手法促進自我覺察、團體動力充滿熱忱,有很多想做的事,那年接的團體偏向出監前準備,大家都對要離開監所有許多想像,也願意多分享監外的生活,但在第一次團體以後,剛好遇到疫情因素,於是團體整個被延宕。在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再次接到監所來電,詢問先進行一對一的可能性,我想了想便同意了,然後我在那個接見室裡,用西遊記的故事,交換了許許多多的故事。
那些故事裡有許多破碎,家庭的破碎、關係的破碎,「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有個成員在聽到西遊記的故事時,說他跟孫悟空很像,因為都是石頭裡蹦出來的。「觀音就像孫悟空的媽媽一樣。」另一個其實期待著母親能看見自己的成員,這樣說著。「自以為很勇猛,就像我年輕的時候。」還有一個自小逞兇鬥狠,到頭來身陷囹圄的成員這樣說著。
隨著疫情趨緩,我撿拾起這些碎片,回到團體裡,開始思考如何與成員們創造新的可能,也想著如何陪他們看見關係裡的缺口,並且一起想辦法把那些缺口黏起來。
剛拿到布袋的乞丐王子
彼時的我,雖然也知道10多次的團體,不可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但總還是覺得應該要在團體裡促成什麼改變,並且也帶著一種應該要做一些戲劇活動的壓力。想著要怎麼打破一成不變的循環,想著要怎麼促進大家進行自我覺察,卻好像總是會掉進一個黑洞裡面。好像不管我從布袋裡拿出什麼,都無法產生效果。
我對這樣的狀況感到焦慮,同時也覺得很匱乏,但又覺得那種匱乏不是專業能力上的匱乏,更多的是我好像大概瞭解了成員的狀況,但卻在促進改變時卡住了,我不確定是我的步調太快,還是我的方式不對。但我記得剛進監所的第一年,每次帶完團體出來,當天晚上都會心累到可以乾掉一整瓶紅酒。
後來,透過督導(DvT+OT)、同儕支持,反覆確認自己現在在哪?想要做什麼?哪些情緒是我的,哪些是成員的?哪些缺乏是我可以靠近一點觀察,哪些又是我需要暫時遠離的?才慢慢把自己拉回一個比較穩定的狀態。然後,我決定先不要做自我覺察,先回到離自己比較遠的討論,我們討論了一些政策走向,例如:司法醫院的建置、病人與犯人的差別等等。
推著石頭的薛西佛斯
到了第二年,一樣是10次的團體,我一樣想著可以跟大家做些什麼,不一樣的是今年的成員組成,從原本的短刑期且即將出監,轉換成不論刑期長短的高齡者or身心障礙者,由於參加團體不在成員們原本的生活脈絡中,再加上參加團體與否不影響刑期長短,且成員對出監沒有期待,因此一開始在推進團體動力時就遇到與去年不一樣的阻礙。
在幾次團體後,好像團體動力終於偏向可以來玩耍、聽故事也不錯的氛圍,我試著把故事拆解,每次講一小部份,搭配讓成員們做一些創作,能抒發一些自己的感受。一切看似都穩穩地前進,卻又因為疫情嘎然而止。
在團體進行到第5次時,我接到監所內因為集體感染Covid,因此外部講師團體要全面暫停的通知,然後等著等著暫停變成中止,我沒有跟成員們說再見,我們的故事就停在了途中,即使明年再回到監獄,又是重新來過的團體動力了。
我還想著去年講薛西佛斯的故事,大家都有一些比較深刻的回饋,今年還要再講一次,沒想到我才是那個推著石頭的薛西佛斯,日復一日做著看似徒勞無功的事。
帶著石頭與鍋子的旅人
第三年進到監所,在正式開始團體之前,我帶著前兩年的焦慮,也試著從前兩年的團體中調整一些策略,然後發現團體成員的組成永遠都是團體動力最重要的根本。去年用了長故事拆成幾週進行,今年又改回一週一個短故事,當然也講了推石頭的薛西佛斯。
但在今年講薛西佛斯時,我好像更能領悟到卡繆說的那個「人雖生而荒謬,但活著最重要」的奧義,而這還是透過成員們的回饋獲得的。我們在故事的各種投射想像中看見彼此,然後成員們可以說出越來越多關於自己的感受、期待與經驗,以及這個團體大概也是最愛問我「意義」的團體,我還以為道上男子都只在乎義氣(這麼老的梗還有人懂嗎?)。
我想起了,過往我在失智長輩的12週團體中的自己,那個帶著石頭與鍋子的旅人,他也許路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用石頭煮了一鍋又一鍋的湯,讓村民一次又一次地在一起,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我好像又比較能校正回歸自己的位置。雖然不管是愛麗絲、乞丐王子、薛西佛斯也都是我。
助人工作者的替代性創傷與替代性復原
替代性創傷
這個概念雖然是指涉工作者在接觸創傷故事時,可能也會經歷到的精神上的創傷。但我記得朋友在很久以前,我們剛開始學習DvT時曾說過「每個人都是幸存者」。我想,「生在這個世界,我們都帶著一點傷」,而住在監所的這群人,往往會因為他們帶給社會的傷,而被忽略了他們自己身上的傷。
就像那個黑洞、就像那些無望,當我靠近他們時,我們一起凝視著那些黑洞、那些無望,我想起曾有成員跟我說過「我都這麼痛了,為什麼還要我看?」是啊~「如果我們都視而不見,是不是會開心一點?」有時候我也會這麼想,但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問過DvT導師,在精神病房裡面工作,我如何面對那個無望感。我的導師告訴我:「妳可以想想,也許個案們在見妳的那個50分鐘內,還能保有一些玩耍的力量。」
我的另一個DvT導師曾經跟我說過,「妳是一個很能感受情緒黑洞的人,但那些東西有時候是妳不堪負荷的。」入監所工作的這幾年,我好像又更能體會當初導師們跟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好像因此,養成了書寫監所團體的習慣,在書寫的過程中,我看見我們彼此怎麼樣在一起,如何面對自己的殘破,一起找尋到同在的意義。曾經有成員寫下這樣的團體心得,他說「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個團體在做什麼,但我覺得我好像有好了一點。」
替代性復原
既然有替代性創傷,就有替代性復原,替代性復原指的是助人者在面對、處理服務對象的困難後,重新省視自己的人生,修正自己對個人問題和對世界的觀點。回顧自己的助人工作歷程,我好像真的常常在替代性創傷與替代性復原之間流動。
透過書寫、講述或維持一些興趣進行自我照顧;建立好的支持系統,包含同儕、督導、朋友、家人等等;在工作中慢慢建立明確的界限,畫出個案的情緒、自己的情緒,了解自己的有限性;持續地進行各種稀奇古怪的繼續教育;反覆地反思自己與評估自己當下的能力與狀態,盤整自己可以使用的資源與技巧;或在真的真的走投無路時尋找治療師協助。
在這些過程中,降低替代性創傷,然後從與個案的互動中,反覆省視自己的人生,修正自己對個人問題和對世界的觀點,雖然有時候會校正回歸到有點歪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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