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文前

本文原於2019.11.15第二屆戲劇治療研討會口頭分享,於分享後希望這樣的脈絡能有一個文字上的整理,因此將內容整理至此。

分享後與朋友討論後得到一些回饋,也許在研討會當天仍有一些未竟之言,我也嘗試一並在本文補上。

 

在開始閱讀之前,我想邀請讀者們先做兩個問題的思考。

問題一:你對老化的想像是什麼?說到老化,最先跑進你腦中的三個形容詞是什麼?

問題二:你對老人的想像是什麼?說到老人,最先跑進你腦中的三個形容詞是什麼?

這些形容詞是怎麼來的?是來自你的工作經驗?生活經驗?還是來自你對自己二十年、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後的想像?亦或者是社會價值觀建構出來的集體默契?

 

從定義上來看,不管在WHO或是台灣都將65歲以上的人定義為老人,但其實目前也有許多是否應該要將界定為老人的歲數往上拉高的討論,老人歲數的界定,不僅牽涉到當代人類的平均餘命正在慢慢增加,也與我們對於老化的定義有關。

石泱在2010年的文章中提到,老化指的是身體結構或功能的減退或退化的現象(石泱,2010),老化是一個不可逆的連續狀態,意指人的身體結構或者功能發展到一個高峰以後,便會開始邁向死亡,差別只在每個人因為生活習慣、基因遺傳、疾病、性別、文化等等因素而導致的速度差異,而身體結構或功能的發展與退化主要可見的會展現在身體活動及認知上,大部份的人的身體結構與功能都會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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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學者提出成功老化概念以後,近三十年普世社會價值對老化的追求慢慢從健康老化過渡到成功老化、活躍老化,一直到近幾年開始倡議生產老化。

當醫學對於疾病的控制能力增加以後,人類的平均餘命也開始慢慢增加,因此在身體結構及功能開始可被控制後,我們開始追求「健康」,而後專家學者開始期待老人可以保有獨立的日常生活功能,並將之稱為成功老化。隨著醫學繼續進步、戰後嬰兒潮再加上許多國家開始施行人口政策,老人的人數比例開始增加,且能夠比過往更健康地進入65歲,因此人們開始追求活躍老化,希望老人可以延長工作壽命、延後退休,或者在退休後仍然持續工作、從事可以維護自己健康的活動,並且儘可能地讓自己能獨立生活並融入人群當中。近幾年又因為想要強調老人的優勢與社會參與,於是開始邁向生產老化,期待個人不僅是身體與心理的成功老化,還要積極地參與經濟與社會生活,讓老人在社會上扮演貢獻者的角色,我將現今普世社會價值對老化的追求簡化為下面這張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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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去比較身體結構及功能的老化與對老人的行為表現的期待時,會看見普世價值所追求的「健康」或者期待的「行為表現」,與個人身體變化之間產生落差,且這樣的追求與期待只建立在身體結構及功能的延緩退化,未免顯得單薄。我們彷彿夸父一般在追逐那顆永遠追不到的太陽,而這荒謬之處正是我想要問的:我們究竟想把老人逼到哪裡去?無怪乎莊子說:「壽則多辱」,雖然莊子是在生產力低下、物質匱乏、戰亂頻仍的時代背景下有了這樣的說法,但把這四個字放到現代看卻好似沒有絲毫的違和。現世對老人的各種歧視,或者當老人無法滿足普世價值的期待時,這個群體所受到的「辱」並不見得比莊子那個時代少,而莊子對老年的追求也不過是一份尊重。除了莊子,孔子說的「七十從心所欲,而不踰矩」,我相信大家也不陌生,而西方發展理論大師Eric H. Erickson也曾經提到成年晚期也就是老年期的適性發展應該是「隨心所欲,安享餘年」。

 

如果我們從人類發展的角度來看,對老人來說重要的好像是尊嚴與心理安適,追求的應該是自在地、可以自己選擇要用什麼樣的方式度過餘生。那麼你對於心理安適的想像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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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同1號一樣,想像當年紀越大時,心理安適的程度會越大?還是如同2號形成明顯的反比?又或者是像3號在到達一個年紀之後,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可以開始維持在一個穩定的狀態,因此有一個改變幅度甚小的心理安適度?也可能是像4號一樣,在到達高峰以後,心理安適度開始隨著年紀增長而下滑。

在我自己的想像中,如果要跟剛剛提到的發展理論們結合,也許3號是比較可能實現的理想狀態,而4號則是最可能在實際的工作場域中面臨的狀態,因為當普世價值的追求形成政策,並且開始期待老人都可以做到預防或延緩身體結構及功能的退化,致使其行為表現能夠盡可能地維持,卻不考慮去處理即使延緩了仍然在持續退化的事實時,老人的心理安適程度便會隨著身體結構及功能的退化而開始下降。

 

(以下開始為DvT工商)

那麼DvT與老化的關係是什麼呢?DvT又是如何與心理安適工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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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DvT裡有一個很經典的比喻,我們想像自己正駕著一艘船航行在無邊無盡的大海中,在這片汪洋中有時風平浪靜、有時暗潮洶湧、有時風和日麗、有時又漲起滔天巨浪,在這些不同的時刻,掌著舵的你會是什麼反應?是隨遇而安、雖波逐流,還是戒慎恐懼、心驚膽跳?又或者有沒有哪些時刻你根本想要縱身汪洋,甚至有些時刻你其實已經跳下去了?

 

在這樣的航行中,我們不停地覺察大海的變化,面對不同的狀況我們的心裡產生感受,接著我們開始從資料庫裡搜索對應感受的策略,最後選擇一個當下自己覺得最合理的去執行,狀況接踵而來,於是我們不停的覺察、感受、搜索或者制訂策略、執行。

 

在這個比喻裡,大海就彷彿這個世界,世界是如此的不穩定,而我們駕著人生的這艘小船航行在這如此不穩定的世界中,我們遭遇到的人事物彷彿大海上接踵而來的變化,然後我們不停地在擴增自己的資料庫以及從原有的資料庫中找尋可用的意象,並在每個當下選擇最合理的表達。DvT希望透過玩耍提升自我覺察、活在當下,並且降低對不穩定的恐懼,透過DvT我們可以重建自信、找回安適感、梳理內在、釋放情緒、提高社交能力、面對死亡、疾病、失落等焦慮,而這也許是除了延緩身體結構與功能退化以外,另一個可能可以讓我們達到理想中的心理安適感的方式。

(DvT工商結束)

 

但如果想在我的實務工作中運用DvT技巧,實際上面臨了幾個困難。

其一,做為一個職能治療師,我該如何去取捨職能活動與DvT?

不可諱言,延緩身體結構與功能退化確實還是重要的,且在執行職能活動時,我是可以明確地向參與者解釋活動內容的,但DvT的即興方式與背後的信念卻無法立即見效或者產生可被測量的結果,DvT甚至沒有辦法有一個成果可供展示。

其二,據點工作人員對我的期待是什麼?對老人的期待又是什麼?

大部份時候,我還是做為一個職能治療師被聘請至據點帶領團體,據點工作人員對我的期待大部份是身體運動或者認知活動。而據點工作人員對老人參與活動的期待則有兩個,一個是延緩身體結構與功能退化,一個就是「要開心」。然後延緩身體結構與功能退化又莫名其妙與開心劃上等號,於是健康的老人就是開心的老人變成一種教條,在據點中失去了討論各種情緒以及老人面臨自己的能力漸漸喪失的無力感的空間,雖然我們總是喊著要尊重差異,但在實際執行時卻又被樂觀正向的教條卡住。

其三,團體成員對活動的期待是什麼?對活動帶領者的期待又是什麼?

讓我用一個小故事來說明,上星期有一天,我固定合作的據點剛好遇到負責人不在,當天我如常地前往據點帶領活動,一進據點,老人們就拉著我說:「我們今天不要做運動了,來講古。」我當下有些詫異,畢竟過往老人們總是催促著我要趕快開始運動,於是我說:「我以為你們很喜歡做運動耶~」沒想到老人們七嘴八舌地說「那是因為平常負責人在,他今天不在,我們要放假。」於是,原本要做運動和認知練習的團體,變成老人們的抱怨與閒嗑牙大會。

似乎在現有的政策框架底下,身體運動和認知練習是最被認為可執行且可被測量成果的,對團體成員來說藉由運動來促進身體健康也是最容易進行且符合社會期待的,在這樣的脈絡底下,老人們開始習慣期待到據點就是要做運動、做認知練習。此外,老人們之所以喜歡找我講古、聊天,我推測與我的工作方式與人格特質有關,在團體初期我會花一些時間與每個團體成員閒聊,在活動進行時,我也會盡量跟每一個人都有互動的機會。這些舉動讓老人感受到關係的連結,我也在與老人的互動過程中,看到老人被陪伴的需要、照顧他人的需要、談論死亡的需要、希望滿足社會期待的需要,這些需要都被普世社會價值所掩蓋,但卻在活動進行時蠢蠢欲動。

 

為了要解決這些困難,我開始思考並與過往的實務經驗結合,慢慢地歸納出了我的團體期程,分別是:身體+認知活動期、戲劇活動期、DvT期,通常我在開始時先以身體+認知活動做介入,在我熟悉團體成員身體及認知狀況以後,我會開始嘗試做戲劇活動,等到成員們熟悉身體表達、故事以後,我就會開始嘗試用DvT的方式進行團體,這三個期程有時候是連續的,有時候則是來來回回,還是要看我可以去的次數、成員、工作人員、場域等等團體因素進行調整。

在身體+認知活動期,我可能會做的有最簡單的體操,肌力、肌耐力、平衡感、左右協調、手腳協調、步態練習等等,也可能會像下面這張照片一樣,加入一些媒材,增加老人的參與動機。彈力球、彈力帶、氣球、水瓶、椅子等等都是平常比較常使用的運動媒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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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認知活動則包含了注意力、記憶力、反應速度、定向感、執行功能、計算能力、問題解決等等,現在普遍使用的各種桌遊遊戲,經過調整道具大小、玩法以後,就可以成為認知活動的媒材,就像下圖的放大版的撲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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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這些活動定位為評估以及建立關係的過程,在設計活動時考慮團體動力及每個人可以做到的,給予老人剛剛好的挑戰,讓他們產生自信進而自發地參與團體,並且願意與我一起工作,接著就可以進入更抽象一點的戲劇活動期了。

 

(接下來的期程因個案保密原則,不會有照片補充)

在戲劇活動期,我會提供一些結構遊戲,例如:反應遊戲、大風吹、搶椅子等等,去引發團體成員的身體動能,如果有機會可以蒐集足夠的團體成員生命經驗,我就會挑選或者創作故事,我會講述故事,讓團體成員在故事裡找到可以一起扮演的角色或動作。我記得有一次當我說完石頭湯的故事以後,團體成員就興高采烈地走進據點廚房拿出鍋碗瓢盆、青菜、水果,當作道具一起演出。又或者是在冬至時節講一個惡魔如何掠奪村莊的莊稼,於是村民們合力用糯米做的丸子把我扮演的惡魔趕跑的故事。

在這個期程裡,我們開始有更多身體的工作,這些身體的工作與前一期的運動的差別在於,在這一期我們開始嘗試把內在的感受用身體表現出來,例如:槍斃我、拍拍我、照顧我、欺負我,我在做一個進入DvT的準備,開始成為他們可以玩耍的玩具,並在這個過程中觀察每個人的反應,去決定我要怎麼給、怎麼收。

 

最後是DvT,對我來說使用DvT最輕鬆但也最累,輕鬆的是我不需要準備任何道具,而團體成員可以接受的原因則是因為我們還是持續地在擺動四肢。但累的是要接收每個人的情緒需求或者沈默沒有回應,尤其很多時候我的團體人數都在15個人以上,這並不是那麼適合使用DvT的團體大小,但使用DvT的優點是,成員們有機會透過身體意象或者象徵去做一些預設以外的情感需求表達,例如:對於死亡或失去的焦慮,然後我們有一個機會一起去看見那些情緒與關係建立的需求,當需求被看見了,團體成員之間有機會可以一同決定要怎麼面對。缺點是,因為團體人數太多,有時候動力就會比較難拉到一致,甚至有些人可能不小心就被我忽略了。至於DvT團體帶領的分享,有興趣的可以去找我部落格其他的文章。

 

走筆至此,該是總結的時候了,在這次分享中,我嘗試去挑戰傳統的普世社會價值,想要表達延緩身體結構與功能的退化不應該是唯一或者最重要的原則,相較於身體結構與功能的介入,我們做的老人心理安適工作實在太少太少。即使現在已經開始有人在關注這個議題,但在制定長照政策時,我們卻還是只關注在身體結構與功能的維持或是延緩退化,卻忽略了心理狀態如何影響生活品質。這樣的狀況在實務面的體現就是整個結構裡的人彷彿夸父在追那顆太陽,造成工作人員與團體成員的耗能,因此我嘗試將戲劇活動與DvT帶進原本的架構裡面,試圖讓團體有一些不一樣的動力,雖然這都還只是在試驗階段,但也期待大家能漸漸意識到心理安適的重要性,也願意多花一些時間著墨在心理安適的維持上。

 

文章的最後,也是戲劇治療研討會分享的最後,我想用我的DvT Level 1的導師Randy帶給我的一個概念作結,這個概念是這樣的「如果連死亡都可以玩耍,還有什麼不能玩的。」

 

參考資料

石泱. (2010). 成功老化, 活躍老化與生產老化對我國老人福利政策的省思.

《論語》

《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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