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不起來,妳快來~」

 

某天晚上,我和爸媽、弟弟在客廳打麻將時,已經進房間休息的阿嬤,忽然叫我的名字,我進到房間以後,阿嬤閉著眼睛,一直跟我說她爬不起來,叫我要幫她。老爸之前已經幫阿嬤在床邊加裝了簡易扶手,阿嬤其實只要翻個身就可以抓到扶手了,但那一刻不確定阿嬤是在做夢還是有什麼需求,她只是躺在床上,還搭配雙腳小幅度的踢著被子,畫面其實滿逗趣的XD

 

我先幫阿嬤把棉被整個拉開,接著引導她翻身,讓她的右手可以拉到床邊扶手,再看著她慢慢把自己撐起來(嗯~過程中,我完全沒有插手幫忙)。

「妳想上廁所嗎?還是要喝水?」

「沒有。」

「那妳要躺回去睡覺嗎?」

「萬一我躺下去,又爬不起來怎麼辦?」

「妳剛剛就自己爬起來了啊,該睡覺就要睡覺啊,爬不起來再叫我們啊。」

說完,阿嬤緩緩地躺回床上,我問她是不是想到阿祖以前躺下去就爬不起來,所以害怕,她點點頭。我一邊跟她說「妳都90了,每天還去日照上課,體力還不錯啊。」一邊確認她躺下去有躺好,最後蓋上被子,跟她說晚安。

 

好像是去年底一個早年跟家裡滿親近的姑婆過世以後吧~我忽然開始觀察阿嬤的死亡焦慮表現,亞隆在凝視太陽裡,透過一位個案的詩,整理出面對死亡的兩個重要思維,1.留下自身足跡,生命將更有意義;2.擁抱當下。

對阿嬤來說,留下自身足跡這件事是困難的。我在想,對阿嬤那個年代的台灣女性而言,「留下自身足跡」最好的方式大概就是生兒育女了(有具體血緣事實那種),但阿嬤在生育年齡就因為子宮病變開刀,而失去了這個機會,即使阿嬤後來收養了姑姑和老爸,但這個「沒有留下自身足跡」的恐懼,我認為是阿嬤很深刻很深刻的議題,這個議題在阿嬤開始出現認知功能退化表現以後,侵佔了她生活很大的一部份,尤其是這幾年,她變得更無法離開我爸,好像一直很擔心自己會被忘記、會被丟棄。

 

羅洛·梅:沒來由的焦慮會努力找個理由來焦慮。

去年底,姑婆過世,老爸和他的堂兄弟約著要去給姑婆拈香,阿嬤也一起去了。從那以後,有好一陣子,阿嬤陷入情緒與作息的混亂。最糟的時候三天三夜不睡覺,並且無故謾罵家人,認為我們謀奪她的家產,一直在一個八點檔看太多的節奏裡面,我們跟他好言相勸、厲聲喝止、靜默忽略,各式各樣的互動策略都派上用場,也帶著她提前回診調藥,老弟說在診間門口的我跟老爸很像兩個惡霸,架著一個瘦弱婦人不知道要做什麼壞事XD

風風火火,搞了一個多月,阿嬤終於穩定下來,回到正常的生活作息。可是情緒穩定下來以後,過年前又感冒,這次的結果就是體力再次全面性的下降,最明顯的是阿嬤終於願意拿拐杖出門了,因為不拿真的很難走路XD

 

失智症長輩,從早期語言能力缺損、注意力衰退、記憶力下降等,導致無法理解複雜語言,容易遺漏重要資訊等,隨著認知功能逐漸退化,也會慢慢失去處理情緒、社交狀況的能力,同時因為腦部退化的關係,最後也會影響到動作控制,有時候即使肌肉還沒退化,腦袋也會忘記怎麼叫肌肉做事,如果以腦筋急轉彎的概念來看,就比較像是整個大腦指揮中心只剩下念舊媽在跑來跑去,其他角色都退休了這樣。

於是,過往可以透過控制台,調整、壓抑的恐懼就開始亂竄了,尤其是對失去掌控感、死亡的恐懼(對身體失去掌控感的恐懼,在帕金森氏症、舞蹈症個案的身上還會比失智症者更明顯)。於是,就會有這種阿嬤晚上不睡覺,一定要爬起來坐一下,確認自己還爬得起來的情事發生了。

亞隆在凝視太陽裡,也引用了另一個個案的阿嬤的至理名言,「當你老到快死的時候,你會覺得死亡沒什麼;要不然就是有病在身,想快快解脫。不管哪一種都不會討厭死亡。」我在想,阿嬤是不是也大概到了這個階段了,在阿嬤狀況很不好的時候,她也說「怎麼不趕快讓我死一死」,雖然被拋棄的焦慮還是在,但有時候,她也讓我有一種等待感,等待著停止呼吸的那一天,但在停止呼吸之前,她還是會週一到週五去日間上課,週末偶爾就讓我爸帶著,去附近走個一圈,維持一點腳力,如常生活,生活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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