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圖 2022-06-21 下午3.49.12.png

Erikson 強調生命回顧是成人晚期65 去世)的發展任務,自我統整是生命回顧的終極目標(莊雅慧、林清壽,2017)。對男性而言,重要的老化經驗包含伴侶提供的生活照顧及情感需求、經濟無憂、身體健康及完成養育女子成人的責任。

 

壹、航行在汪洋中的帆船      

 

A. H. Maslow1943年首次提出需求層級,將人類的需求分為幾個部份:「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愛與歸屬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實現的需求」,一直以來人們都將這幾個需求以金字塔型來思考(McLeod, 2007),但Timothy T. F. Yu2022年重新檢視了Maslow當年的理論,並重新將該架構繪製成一艘帆船,將人生分為B領域和D領域,B領域是滿足自我實現,包含探索、愛、目的;D領域則是日常生活,包含安全、連結、自尊(上圖)。整理逐字稿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要使用這個架構的意象非常強烈,我想也許是因為在受訪者的談話中感到的那個不安全感、背叛感,致使他們的D領域一直很難獲得滿足,因此這艘帆船的船底永遠都有破洞,而無法順利啟航。

 

從研究結果可以想像,一個85歲男性,做為礦工退休,前半生一直都在如何滿足D領域的需求裡面掙扎,尤其是安全的部份。本研究的受訪者們平均開始工作的年紀大概是十二歲,而這還只是平均年齡,也有受訪者因為爸爸去南洋當兵以後就沒有回來了,從爸爸回不來的那一刻開始,他被迫從男孩成為男人,一個六、七歲的男人即使唸不了書、挑不了重,也要在礦坑邊撿石頭秤重賺幾毛錢,拿回家養家活口。一路這樣工作到成年,二十二歲當完兵回到家鄉,結婚、生子,雖然從為人子成為為人父,但其家庭經濟支柱的角色並沒有改變,現在他每天出門工作的動力是自己的妻兒,可是礦坑是一個危險的工作場所,悶熱、粉塵多,幾乎都在扛重物,沒有一點技術成分,完全的勞力工作,身邊有些人還沒撐到退休就過世了,或者一個意外人就走了,好不容易自己撐到退休了,卻帶了一身病痛,這就是這次的礦工受訪者們的人生縮影。

 

因此對受訪者來說少油、少油、少糖、地中海飲食不在他們的生命脈絡裡面,因為活過了那個只能吃蕃薯籤(這個可能都還是幸運)的日子,米飯才是最實際的,能吃到自己愛吃的、好吃的東西才是滿足。幸好現在能夠被我訪問到的,基本上三餐溫飽都不是問題,還有點閒錢可以買酒、買菸,也因此才有辦法讓子女們管著可以吃什麼、不可以吃什麼,還有琳瑯滿目的保健食品。 但受訪者從成為工作者的那一天起,生活就是礦坑、家、礦坑、家,幾乎沒有其他選項,因為光是在這兩個地點之間來回,已經消磨掉他們所有的志氣與力氣,這也可以和另外幾個早年並非從事礦工的受訪者兩相比較看見明顯的差異。

 

可是礦工是一個非常不安全的工作,不只在執業時就得看著身邊的人因工受傷、喪命,因工受傷而無法繼續工作的人所在多有,而受傷的原因千奇百怪,被風門掃到、被繩索打到等等,都是一受傷就可能影響行動的原因,即使真的能做滿45年基數退休,也難逃矽肺的副作用,當初政府承諾要給大家的補償金,到最後真正入口袋的總不夠大家用,更何況有些人沒有能力自己申請,還得煩請仲介協助,仲介的仲介費是補償金額的三成。

 

對金錢的匱乏其實是非常心理層面的安全需求也涉及個人的自尊,一個關於「我是否能夠在我想要的時候,購買我想要/需要的東西」的安全感和不需要他人幫忙的自尊,對於一直以來都是家中經濟支柱的男性受訪者們,這是非常重要的。即使一些受訪者住在寬闊的透天厝裡,但他們提到這些事情的時候,還是會充滿對政府的不信任,因為覺得政府就是勉為其難地一個月發2000塊的不值得信任的龐大組織。所以問到受訪者怎麼不去據點參加活動的時候,有些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與其去那邊,還不如發錢比較實在。」再加上年老的關節退化以及各種肌肉骨骼問題,以及矽肺這個嚴重影響生活品質的殺手,有些受訪者自然會有「每一天都是賺到」的這個結論,因此受訪者的安全、自尊都相對較不被滿足。

 

受訪者的「連結」面向也幾乎只剩下子女,所有受訪者幾乎都提到了自己與子女的互動,隨著配偶及朋友的離世,這些受訪者是很寂寞的,因此我在言談之中其實感受不到「我從小養他們長大,現在也該換他們照顧我們了吧~」這件事,沒有人將子女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大家在談到子女對自己的關心與照顧時,更多是「我還有個人關心,為了不讓他擔心,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訊息,當然也是有那種「為了不要被唸,我還是照他們的話做比較好」的人

 

這之中也有年少時就離開平溪打拼的受訪者,這些受訪者相對於礦工在安全、連結、自尊方面的滿足程度就比較高,若以模型來比喻,就是船體比較堅固,尤其出外打拼的通常都是老闆等級,因此退休回到平溪以後,也會更積極地參與公眾事務,以滿足自我實現的需求,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早年的生活及工作經驗,如何影響男性長者在晚年生活的操作與思考了。

 

貳、此時此刻的需求

 

在這個研究中可以發現受訪者提及了安全的需求、經濟的需求、連結的需求、自我實現的需求。

 

安全的需求-身體安全

對過往已有研究發現男性長者是靠著社會支持以預防衰弱,但在本研究中發現,即使男性長者有足夠的社會支持,還是會因為職業造成的身體傷害而導致不可逆的身體損傷,此外本研究深入了解男性長者的生命脈絡,發現對男性長者而言,是否能社會參與的重要因子包含了過往的工作經驗造成的身體損傷程度、人際網絡的支持程度及對政策的信任程度。而男性長者對身體健康退化的擔心則與Craciun Flick2016)的研究結果相符。

 

有研究指出長者的社會參與有助於促進心理福祉(何華欽, 2016、施春華 et al., 2005),許多研究都認為參與社區活動能提升認知功能(Park et al., 2018Blasko et al., 2014Bourassa et al., 2015Tomioka, Kurumatani & Hosoi, 2016)。從本研究可以看到只有極少數的男性長者認為健康包含心理福祉,並且當大家在討論健康時,多僅提及身體狀況,雖然也可能是因為此次收案對象排除了認知缺陷者,但男性長者對認知的自信,也讓提升認知功能難以成為參加據點活動的誘因。

 

安全的需求-經濟

過往的研究通常都會提到,經濟狀況會影響長者的社會參與,並指出經濟狀況較佳的男性長者,有比較好的社會參與。但本研究進一步指出受訪者的經濟需求與其男性角色的高度連結,做為男性需要養家活口的責任,致使受訪者們一直到老年都無法減輕對經濟來源的焦慮,也因此當受訪者們因為年紀到了而退休,或者當礦業沒落後,還是會尋求另一份工作以維持收入,但身體狀況卻不容許他們持續勞動,因此產生了許多對身體的負面意象。男性將老年與福利/優惠連結,而女性則聯想到物理特徵外觀上的改變,並且給予負面的評價(Panek, 2014),在本研究中可以看到有數個受訪者都提到自己現在的社會福利沒有優於其他人,但同時男性也對自己的身體給予負面的評價,也容易貶低自己的身體狀況。

 

連結的需求     

社會孤立對長者的健康與福祉有負面的影響(Cattan et al., 2005Morgan et al., 2019 ),對男性來說能夠用自己的網絡得到公共角色的認同可以減低孤獨感(Morgan et al., 2019)。在這次的研究中,可以發現男性長者的社會連結多集中在子女、朋友身上,而缺乏公共角色的認同,但隨著年紀漸長,子女、朋友也都有往生的可能,因此未來如何使社區活動成為連結的一環,應該是第一線工作者可繼續著墨之處。張怡(2003)整理了角色理論觀點並指出,長者的角色從退休前的「工具角色」轉換到「情感角色」,因此以成就和情感為動機的長者,較容易參與社會活動。在本研究中可以發現,男性長者的情感表達較少,幾乎都是現況描述,當問到他們對這些事有什麼感覺時,通常就是訪談中斷之時,但談到過往的工作時,受訪者們又可以重新侃侃而談。Hagan2020)透過向鄉村居民進行訪談,即發現好的交通系統是防止孤立、維持自主性、取得資訊與建立人際關係的重要因素。但本研究卻發現即使有好的交通系統,受訪者們也沒有動機使用,一方面是因為需要花錢,二方面則是過往人際網絡的凋零,使得他們外出的意願降低。

 

過去研究發現男性長者認為自己的責任已了,也期待自己的生活能有他人照顧,對男性而言,老年生活是一種生命的轉換,在「去責任」的過程中,形成角色和任務的改變或撤離(曾月霞et al., 2014、陳明莉,2019),在本研究中雖然可以看到受訪者們對經濟的追求,但現在的追求已經不是過往養家活口的重擔,而只是希望能減輕子女的負擔,對於生活有些受訪者傾向沒有目的的度過就好。

 

自我實現的需求

林麗味等人(2018)指出,包括教育程度、經濟狀況、自覺健康狀況、有共同居住者、有無慢性病等變項都會影響長者的志願服務參與意願。從本研究可以看出,教育程度較高的受訪者,對於社區的公眾事務有較高的參與度,這與張怡(2003)的研究結論也相符,而受訪者若自覺健康狀況較差時則會影響其社會參與的意願。季瑋珠和符春美(1992)指出較少參與運動類型社區活動的鄉村居民,對於與其切身利益相關的活動卻極為熱心參與,這點在本研究中可看出當男性長者談到退休金或工傷補償時都較願意分享。Carmal2019)認為女性在成年期由於玻璃天花板效應,更不容易獲得個人資源與社會角色。在本研究中可以看到男性長者在退休後個人資源與社會角色的失去,反而使他們難以重新進入新的場域,而女性則相反,據點的政策提供了女性一個獲得個人資源與社會角色的舞台。

 

受訪者們因為工作導致晚年的身體退化,而工作也成為受訪者早年重要的社會參與角色,而受訪者們必須全心投入工作則與家庭因素有關,家庭是讓受訪者們需要及早並一直維持工作者身份的重要因素。本研究的受訪者們多數在日治時期後期至光復初期出生,那個年代對小孩子的要求就是有活下來就好,但對男孩子的期待還包含養家的責任,因此當家中失去經濟支柱時,男孩就要被迫提早長大、進入職場,以維持家計。「工作者」這個角色飽含家庭對受訪者的期待、受訪者對家庭的責任、社會的期待,與時代的痕跡。身體功能若沒有退化,受訪者預計會維持「工作者」角色直到無能為力為止。

 

影響受訪者晚年社會參與的重要因素是「政策」。政府對勞動權益保障的缺乏,加上受訪者們的低學歷無法為自己爭取權益,導致退休金不足、補償難以申請等等問題,都讓受訪者對政府失去信心,也造成造成受訪者退休後的生活缺乏保障,因此容易對財務產生焦慮,相反地,有較好的學歷、可以外出的受訪者,在退休後返鄉仍然能維持社區事務的領導地位。       

 

在本研究中可以看到民眾對於政策的不了解與不信任,也能看到一個外來的單位在當地執行長照任務時遭遇到的困難,據點人員需要花時間跟當地居民打好關係,但當地組織要辦理長照據點或者參與長照工作時,會面臨經費不足、沒有場地、缺少年輕人力的問題,由於缺乏年輕人力,因此行政數位化也會成為辦理據點的阻礙。

 

據點不在受訪者原本的生活脈絡中,受訪者也沒有動機把據點加進來。對一些受訪者來說,長照政策就是有很多不同的人到家裡面,又要拍照、又要簽名,好像擔心自己要騙政府的錢,受訪者有許多跟專業人員互動的經驗,但整體而言跟醫生互動的經驗最好,跟第一線的工作者互動則要視情況,不一定都是好的、有幫助的,而跟據點承辦的互動會影響到受訪者參與據點的意願。對另一些受訪者來說政策是不好不壞,但對自身沒有利益可言,再加上早年擔任礦工時遭遇到的退休金、補助問題,基本上受訪者對長照政策或者參與據點根本提不起興趣;也有受訪者認為自己雖然需要但是一定申請不到,對受訪者而言,政府政策可能是騙人的、看得到吃不到的。而對一些有在參與公眾事務的人來說,長照政策就是沒有問過當事人需求的產物。另一個影響男性長者社會參與的因素則是身體狀況,身體的退化也是受訪者晚年難以積極參與社會的原因之一,但受訪者們還是各自有不同的健康促進行為。

 

參、迷航的帆船

對受訪者來說,「老」意味著擔心跌倒、覺得沒用,也意味著身體狀況的退化,身體狀況的退化造成很多以前可以做的事現在做不了了,沒辦法開車、騎車;沒辦法跟朋友出門;也沒辦法走路到據點。「老」是從健康慢慢地變成不健康,而健康與否的重要指標是行走能力,對受訪者來說沒有什麼比能四處走動還要重要的事了,而值得慶幸的是即使行走真的不太方便,至少該記得的事都還記得。為了維持健康,受訪者們提出要留意的幾個事項,飲食、就醫、服藥、復健,但也要留意甲子,其中也有人追尋靈性的滿足。個人對於健康及老化的概念有許多不同的想法,但多數人比較重視身體的健康,而忽略心理的因素。但個人信念不會是一夕之間養成的,如同身體狀況也是一個動態的變化,因礦業工作導致矽肺這個無藥可治的後遺症、長期負重導致的脊椎傷害、在工作中受傷,都影響了受訪者現在的健康狀況。身體功能退化但認知功能沒退化,會讓受訪者產生時不我予、不如歸去的無力感。

       

現在對受訪者而言,能支持自己執行健康行為的人際支持系統就是子女,雖然對子女有許多掛心,但在這次的受訪者中幾乎全部都提到子女如何照顧自己的健康,包含提醒注意身體、陪伴就醫與參與社區活動,或者提供實質照顧等等。從研究中可以發現,子女在人生不同階段,扮演不同角色。受訪者壯年時為子女付出,現在則為子女的婚姻擔心,同時子女也反過來成為照顧者料理受訪者的生活大小事。但多數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對受訪者的社區生活並不了解,因此也不見得會鼓勵受訪者們外出參與社區活動,就算有鼓勵,受訪者們也可能基於種種因素拒絕。

 

平溪在早期是礦業重鎮,平溪曾經依賴礦業維生,礦坑與礦工的日常生活所需支持著平溪的發展,要說平溪在很早就進入工業社會好像也不為過。但礦工是一個高風險的工作,礦坑裡的空氣不流通、媒炭粉紛飛、大型機具進出、石頭、炸藥,雖然能夠獲得高報酬,但技術成分極低,同時也帶來巨大的副作用。受訪者們早期在礦坑工作者眾,高風險、高收入的礦工工作是造成身體功能退化的主因,但因著時代背景、地理環境、個人學歷、工作技術等因素,使多數受訪者無法選擇其他工作,應該說當年的平溪男性如果不是家中有祖業或者能夠外出讀書、打拼,就只有擔任礦工一途了。而在礦坑工作也只有擔任電工有機會在礦業沒落後轉到其他技術工作,其他人若想繼續工作,只能選擇技術成分低的清潔工、臨時工等,報酬與礦工完全不成比例的勞動工作。

 

待成年後,傳統價值便期待男子應該要成家,成了家以後要供一家吃穿、要供孩子讀書,再加上過往沒有唸書,除了工作以外,社區中也沒有其他持續進行的活動,賭博、唱歌已經是比較可能持續的社區活動了。除了社區活動的選擇較少外,早年的人際網絡成形也相對較為受限,家庭、職場是受訪者們最常參與的場所,因此人際網絡也陷於家庭成員、職場同事,從研究中也可以看到朋友是受訪者們重要的社會參與因素,隨著朋友凋零,受訪者離開家外出的動機也逐漸減少。在訪談中只有一位受訪者提到自己在當兵時結交了一些好友,但不管是哪個時期結交的朋友都面臨年老凋零的問題,過往也許還能在朋友相約時,一起出門遊覽,但現在自己也漸漸行動不便,老友也都相繼往生,因此受訪者們也問:「人都死了,還要走去哪裡?」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DaJea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