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其實一開始蘇公找我分享,並且說希望我能分享與家庭有關的故事時,我原本是想講我是怎麼長成這樣子的,甚至我都已經開始搜集我家對話框裡的好笑互動,準備要拿來當punchline了,但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到真的正式交出講綱時,我剛好正在經歷一個很深沈的哀傷,那個哀傷來自一個我當時正在帶領的團體,於是劇情急轉直下,我決定把我帶領這個團體的歷程整理成30分鐘的分享內容。

 

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

故事是怎麼開始的呢?是從有朋友推薦我進監獄帶戲劇治療團體開始的,雖然我總覺得我不能宣稱我自己在做戲劇治療,但可以進監獄帶團體應該是很特別的經驗吧~而且我從兩三年前就一直好想把DvT帶進監獄裡啊,如果可以和受刑人玩耍應該很有趣吧~更何況我還是要和藥物濫用者工作,於是我就厚著臉皮用「帶領戲劇團體」的名義進了監獄啦。

 

第一次團體

以非自願團體成員來說,這個團體的成員的配合度其實滿大,雖然一開始也有些人不太情願,但也有很願意配合的成員,然後我留意到受刑人只有號碼沒有名字,而管理者都是長官或是老師,甚至所有人的服裝、髮型都是一致的,再加上戴著口罩,除了些微的身形差距以外,幾乎都是相似的臉孔。我們從丟球開始,丟真的球、丟想像的球,我可以感受到成員們想要互相玩耍的衝動,但也感受到他們感到被監控於是需要自我壓抑,就連我自己也對門外總是有獄警在看著我們而感到不自在。第一次的團體,有好多訊息需要觀察、整理,不管是團體成員所形成的各種小團體動力、時間分配、團體結構、體制規則等等,而最磨人的還是團體在第一次結束後,因為疫情之故而需中斷,那不就等於下次又要重新來過了~

 

只需要電話線,不需要網路線的視訊

就這樣等了又等,終於等到可以打疫苗、等到疫情降級,等到被詢問可不可以在接見室工作,雖然也有很多擔心,但又覺得好像也是一個可以好好認識每個人的機會,於是便答應了這個工作形式,只是在接見室裡我們到底要做什麼?除了了解每個成員的人生經歷以外,我還可以做什麼?這時候西遊記這個故事跑進了我腦裡,我想既然無法操作,那就來說說故事吧,我猜測西遊記應該是離成員們夠近的故事,而這個故事雖然龐大,但幾乎每個片段都可以長出一些討論,此外又可隨時喊停,在不知道哪時候會結束單獨會面的情況下,這個故事似乎足夠有機。

但事情總不如憨人想的那麼簡單,雖然大家都說有聽過西遊記,但卻連人物都記不全,對八成以上的人來說,能講全唐三藏、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白龍馬已是極限,裡面有幾個之所以講得出來還是因為舍房裡其他室友正好在用小電視追西遊記,他也跟著看,對於故事情節大家都說不出所以然。即使如此,大家還是分享了各自對幾個主要角色的印象。對我來說,這裡面確實還是充滿投射,大部分的人提到自己很像孫悟空,但像的地方都不一樣,有人提到孫悟空從小沒有媽媽、欠管教,有人認為孫悟空後來改過自新就像現在的自己,有人則認為孫悟空劣根性太重,而這些都和「自己」很像。有人羨慕孫悟空有觀世音照顧,有人認為唐三藏總是誤會孫悟空,還有人覺得孫悟空其實很辛苦,總要一肩扛起許多責任。

 

十五分鐘的訴說與傾聽

在那個過程中,我最常聽到的是「阿唷~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啦」或者「說這些也沒有用啊」,有次我半開玩笑地對幾個成員說:「你們的生命中是不是從來沒有這樣可以好好講15分鐘話,又有人可以聽的機會?」這句話好像成為一個開關,有成員開始侃侃而談自己從小如何因為父母離異而失去母愛,而父親又無法照顧自己;有成員提到自己國、高中因為不擅言詞而被霸凌的過往;有成員說到自己曾經想要跟自己的妻子對話,但妻子無法回應他的想法,也未曾嘗試理解;有的成員只是淡淡地說了「說了也沒人聽啊」,然後我開始感受到那個對於關係的渴望與不可得之間的巨大落差所造成的失落,這些人也都曾經期待能被聽見,或者得到回應,但我開始思考是怎樣一次一次的失落,導致最後他們只能試圖以藥物這樣極端的方式暫時地解放自己,或者認為只有在那樣的世界裡,可能才不感到寂寞。

 

重新回到團體

帶著這樣的好奇,當我們重新回到團體後,我嘗試使用「創造小生物」這個活動,試圖讓大家與自己的內在連結,並將其角色形象化,藉由這樣的活動呈現出來的,仍然是大家想要與他人連結的渴望,大家渴望有一個朋友,但對於如何建立關係的想像卻很表淺,當成員在描述事件時幾乎與國小三、四年級的小孩無異,人物有明確的好壞、個性非黑即白、吵架和好都是突然發生的,然後故事陷入一種循環,就像成員們慢慢跟我分享的他們的人生。這樣進行兩、三次以後,我好像進入了一個黑洞,我看到更多關於個體內在的匱乏,而我很清楚我無能為力。

 

心裡的黑洞

剛開始結束團體回到家中,我總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甚至會為了想要更靠近成員的狀態,開始興起「不然來去找個大麻來用用看好了」的想法,雖然最後仍然沒成行,但紅、白酒也是灌了幾隻。意識到我自己的無力感,我開始了我的自救計畫,我知道我得先找到重新填滿我自己的方式,才能不匱乏地面對團體成員。我尋求督導的意見,向他說明我對直接使用DvT進行介入的猶豫,包含萬一成員看起來太開心會不會影響獄方對他們的觀感、成員的生理狀況,以及從文化背景的脈絡下來看,成員們的身體彈性等等,督導提供了我一些不一樣的策略,而不是要我繼續嘗試使用DvT,我認為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支持,至少減輕了我無法自在使用DvT的罪惡感。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家庭也對我產生很大的支持,對於疫情期間發生的事的幽默感,對於人生的幽默感,都讓我覺得生活變得簡單一些。另外,同儕、朋友也給了我很多情緒支持。

 

故事與提問

到這邊團體剛好也進行到一半,我們剩下四次的機會可以見面,我依著督導的建議將距離拉得更遠一些,不再直接往成員的內在探索,而是藉由故事、事件的討論,讓成員有機會能夠表達自己的想法,如果有機會也邀請他們直接扮演一個小小的片段,想像在角色裡的狀態。另外,我也把與成員有關的政策、新聞拿出來討論,讓大家有機會可以說說自己的想法。我發現當話題不再圍繞在自己身上時,成員們似乎都鬆了一些些,雖然大家能表達的內容有限,但多數人都是願意表達的,雖然可以很明顯看出來,每個人在發表自己的想法時,有半數以上的人無法專心聆聽,因為那些人都急著想要講自己的話,但就......我好像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故事即將告一段落

寫著寫著,就來到了最後,我發現這個團體好像是要用講述的比較有魅力啊~這樣寫起來雖然脈絡清楚,但好像很無味。所以下個結論好像也就可以結束這一回合了。

我記得多年前我們邀請Adam到高雄辦工作坊時,他在第一天的講座精實地講述了替代性復原力的概念,結合前陣子我唸到的反思型工作者的概念,我想做為一個需要接觸多種樣態的人的工作者來說,我們如何在面對、處理服務對象的困難後,重新省視自己的人生、修正自己對個人問題和對世界的觀點其實滿重要的,而這就是替代性復原力。在這樣思考的同時,我就想到這幾年很常聽到「妳是一個很有反思能力的人」這種話,確實這樣不定期書寫自己的工作經驗,以及穩定的督導關係、同儕關係、家庭關係是我很重要的反思韌力的來源,而這些關係都是花了好多時間建立的。

 

結論

然後我就要來下最後的結論,整理了這個團體歷程以後,我發現其實我們還是做了好多事啊~只是我當下實在太匱乏了,沒有辦法看到這些,但現在回想就覺得團體成員們還是讓我看見了很多自己,也很願意跟我分享生命故事、講真話,但礙於這個團體太特殊,我發現當我在書寫時有太多是我沒有辦法寫下來的,於是只能這樣虛無飄渺地亂講一通了。

關於「關係」,我現在的體悟如下:

「傾聽」是建立關係的基石,在團體初期我先傾聽團體成員的人生,先聽聽他們如何看待故事中的角色,讓我自己能抓出一個互動的方式,或者團體的方向。

「不批判」是讓關係成長的養分,面對一般大眾眼中的「犯人」時,不要批判他們的價值觀,而是保持著好奇,理解每個人為何會長成這個樣子,好像是更需要提醒自己的事。

「維持界線」是讓關係茁壯的要素,這裡的「界線」我自己認為比較不是治療師與個案的線,而是如何保有自己同時涵融他人的線。在關係裡,我們很容易想要把對方扛在自己肩膀上,或者希望自己能讓對方扛在肩膀上,或者為了替對方著想而失去自己,有時候也反過來要求對方要這樣回應自己。但我卻感覺只要當下得到了很真誠的回應,或者當下可以很真誠地回應對方,就能讓關係變得強壯。而那個「真誠」其實是建立在有足夠的自己,但也有足夠的空間允許對方進入。

好~覺得這邊越寫越玄了,那就先這樣吧~會來到這裡的,我猜測應該都是有在追我部落格的人兒,那麼如果對DvT感到好奇,就可以去我的DvT專區閱讀啦~我已經快兩年沒有DvT受訓了,現在DvT文字枯竭,寫不出新東西,請幫我祈禱疫情趕快過去,老師可以趕快進來講課,這樣我才有新的梗可以寫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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